一、云烟旧事
东家的二婶常说:“我来的时候,福儿还没这桌子高,老是苦着脸叹气。
谁问他,也总是那句话:‘我没得老子。
’像个小大人似的。”
算起来,二婶嫁过来的时候,我才三岁,依稀记得是坐轿子来的,带着吹打,很风光。
远近的人都说,林春讨了个“毛连眼”
,盖全村;也凶,比林春大三岁哩。
新娘子到底漂亮到什么份上,我已记不清当初的模样了,但直到现在,二婶六十岁出头了,走出来还格铮铮的,可以想见四十年前的“盖全村”
并非虚妄。
“福儿”
是我的小名,福谐腹,只有遗腹子才用这名字。
遗腹子所感受的是一个母性的世界,至于父亲,只从母亲那里一鳞半爪地听到,说父亲很敦实,不大讲话,乍一看像个“肉头”
,但内里却极精到。
说得最多的是一次上街卖猪,账房先生把秤砣一抹,手指刚搭上算盘,父亲已脱口说出个数码来了。
账房先生那惊诧的目光便从老花镜的下边定定地瞄过来:这个沙包佬,倒看不出……
母亲自说自话的时候,语调中透着落寞与悲凉,一边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屁股蛋,因为这时我大抵总是钻在她怀里吃奶的。
吃奶往往不是由于饥渴,而是一种习惯性的游戏。
这游戏一直延续到上学以后,每每放学回来,见母亲正在田间劳作,便迫不及待地扑过去,扑进那散发着温热汗气的怀抱。
母亲则停下手里的活儿,极惬意地在田埂上坐下,微微闭上眼睛,任我有滋有味地把乳头吸出响声来,那神态似作小憩,又俨然在静心静意地欣赏一首赞美诗。
间或田埂那边有人说:“三嫂,你咋这么容着孩子?回去用胡椒往奶头上一搨,看他还吊不吊了?”
母亲便笑着:“咱不搨,咱不搨,人家吃奶吃到娶媳妇哩。”
我的母亲,似乎只有这时候才会停下来小憩一会,也只有这时候才会展颜一笑。
母亲那怀里总是汗津津的,乳房也日见干瘪,一家五口,生活的负担太沉、太沉。
祖父八十多岁,眼睛已近乎全瞎。
我和姐姐都不到十岁。
另外还有一个大哥,解放初期,他正读师范二年级的时候,却因病辍学回家。
他得的是肺结核,在当时是不治之症。
大哥极聪明,文章和字都很出色,心气又高,得了这种病,内心的烦闷是可以想见的,因此,便每每无端地在家里发脾气。
母亲总是赔着小心,不声不响地收拾摔碎的碗瓷,间或说一句:“你身体不好,歇着点,别发躁。”
发完了脾气,大哥便一个人躲进房间里,捶自己的头,偷偷地哭。
他是1960年初夏离开这个世界的,母亲把家中的杉木大门脱下来,给他做了一口棺材,葬在父亲身边。
大哥是属鸡的,享年二十八岁。
大哥死后,母亲常常会自言自语地反躬自省:“如果当初让他娶了冠珍,或许就不会……”
冠珍是邻村的姑娘,在我记忆中是高高的、瘦瘦的,极文弱的样子。
有一段时间,大哥和她好上了,但母亲竭力反对,她知道,大哥这种病结了婚会越发加重。
记得有一次傍晚时分,我放学回来,见家里的气氛有点异样,朝房里一看,原来是冠珍来了。
那阵子大哥正发病,躺在床上,冠珍坐在床边,拉着大哥的手,似乎也不在说什么,只是相互看着。
母亲冷着脸,在院子里吆鸡打狗的。
不一会,冠珍走了,大哥从房里挣扎着冲出来,雷鸣电闪地发作了一通,当然又摔了东西。
不久,冠珍嫁给了本大队的一个军官,随军到广东去了,大哥也日见暴戾颓唐,终至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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