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还清楚记得那声音。
先是“拔塔——得、得、得”
的断裂之声,刚把干衣服收进篮子里的阿土嫂,觉得突然天一光,什么巨大的东西哗地打了下来,几棵胶树的距离外,那树连枝带叶倒下来了。
一开始没觉得怎样,但瞬即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爸呢?伊问辛,辛正在屋檐下拨开木头找里头的蚁后。
妹妹在厨房地板上以鞋带逗小猫。
狗吠。
伊心里十分不安,匆匆放下犹散发着阳光气味的衣服后,快步走到那新腾出来的天光旁。
倒下的枝叶像座小山,阻断了寻常的路径。
伊只好踩着草绕过去。
一绕过,就看到树干的断口处压着一个人,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靠得很近才看到头的位置到处都是血,喊他名字也没反应。
狗呜呜地试着咬他的脚,但也扯不动,担心更伤,随即被喝止。
伊觉得全身的毛孔都泌出汗来,发冷。
以前不觉得这树干有多大,但这当下,使尽力气也移不动它分毫。
用粗树枝作杠杆移得动它吗?得找人帮忙。
抓起他手掌,掌心还是温的,但脉搏很微弱。
怎么办?死了吗?救得到吗?谁去求救?
听到女儿的哭声。
也许又该喂奶了。
不能离开。
也许还……
不该让孩子看到这悲惨的状况。
做了决定后,伊转身快步踅到屋旁,命令辛赶快骑脚踏车到最近的一户人家——半英里外小山头上的阿猴一家——求助,就说爸爸砍树被树压着起不来,需要电锯、救护车;辛丢下蚁窝想去看,却被伊拉着,硬推着他到脚踏车旁。
那两辆脚踏车对辛来说都太大了,骑不上去,得从脚踏车杆下方弯着身子跨过去,手提得比头高,看起来有点别扭。
但辛骑过。
伊轻拍吮吸着奶的女儿的屁股,期盼她喝饱即睡去。
泪滚滚流着下,目送儿子以怪异的姿势骑着比他大上许多的脚踏车远去,转弯时摔了一跤,爬起来,回望伊,好像期望没人看见似的。
拍拍屁股,扶起脚踏车,继续他的旅程,使尽全身力气往下踩,一下又一下,艰难地缓缓上坡。
少了一个说话的人,家里冷清多了。
该恨那棵树吗?
葬礼结束了,七七也过了,一个人只留下一张遗照。
这下日子该怎么过?那么多工作,一个人哪做得来?难免抱怨阿土笨,劝过他多少次了,就是讲不听。
辛变得不爱说话,常到那树头坟头徘徊。
也许因为大量的血渗进土里,被遍布的根吸收了,断树头很快重新抽长出嫩芽,辛恨恨地把它拔掉。
但阿土锯下的只是其中一根树干,竟有成人腰身粗。
那棵怪树,说是一棵其实像是一丛,五六根粗细差不多的树干,但却共有一个树头——那树头更像是基座,树干间的空隙甚至还容得下一个孩子,辛有时会把自己藏在那里头,听听风声雨声。
虽然父亲一再警告他,那树说不定会吃人——这种树容易藏蛇,藏蝎子、咬人蚂蚁、蜈蚣、让人全身痒的毛虫。
阿土在那中空处发现疑似烧灼过的焦黑,甚至有生锈的铁器嵌在内里,似乎是刀斧断在那里,被它紧紧咬住。
也许它曾是棵巨树,被放倒后树头经火烧,但未曾死灭,丛生的新芽重新长成巨大的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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