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到达之前,大家都期待由我来把真实病情告诉妈妈。
哥哥一家和继父的儿女们都觉得轮不上他们来给予妈妈这一句宣判。
正如二十年前,由我来宣判爸爸对她的感情已耗尽,他们的婚姻该解体。
人们之所以把这份重大而残酷的权力委派于我,因为他们知道我在妈妈心里的地位,当然也知道妈妈在我情感中所占的篇幅。
从火车站到医院的路上,我只感到将遭判决的是我,而不是妈妈。
人们在计程车上你一句我一句,讲着妈妈生病的始末。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在心里组合那个最残忍的句子。
我还一遍遍说服自己:妈妈应该知道真相;妈妈有权力明白地生或明白地死。
我想,有我在她身边,她会添很多力量来接受这有着巨大杀伤力的真理,我还相信妈妈的坚强,她那些磨难若搁在我身上,每一次都等同一个死亡。
我在穿过肿瘤科的长走廊时,话都排好在了舌尖上。
进病房时,我后脚没跨进门就见妈妈脸迎着门,眼睛望穿秋水地满是等待。
我叫了一声“妈妈”
,泪水淹着眼睛和五脏。
妈妈眼中,那等电话的等,等信的等,等在火车站接我的等,此刻全聚集在那儿……她像是等着我来搭救她,伸出已瘦黄的两只手,张向我,叫一声:“女儿!”
她嗓音已失却了大部分亮度。
我走上去,把自己置于她的双臂之间。
我那天在她病房里耽了六个小时,那句最难启齿的话,忽而在我喉口,忽而又退缩回心头。
我想,我们把真实瞒着她,其实不是为她好,而是为我们自己好,使自己能得到虚假的安宁气氛。
在伪造的好气氛中,健康人与病人的关系,要好处得多。
我非但没把实情告诉妈妈,还去串通主治医生,请他帮忙维护我们善意的谎言。
可是在我就要离开病房的时候,妈妈突然拉着我的手。
南京三月的春意,是潮冷的,妈妈的掌心却如以往那样干爽和温热。
妈妈说:“女儿,妈妈得的是癌症,你知道吗?”
我瞠目看着她,看两行眼泪从她眼里流出,翻越了不久前才崛起的高高颧骨。
我的手在妈妈的两只掌心里越发冷下去。
我说:“别瞎猜。
不是的,只不过是严重胃溃疡。”
妈妈看着我,有泪在我眼中烧灼,她笑了一下,带出一口叹息,似乎本指望等待我回来,就是要我同她一块儿承受这份真实的;却发现我也禁不住真实,我也站进了对她隐瞒真相的人群中,靠着谎言,混一天是一天。
看来她只得孤零零地去肩起那份真实的负荷。
我眼泪再也噙不住,她却轻快地拍拍我的手,说:“好好,不是就不是!”
这种时候,她和我只有不朝那痛处看,或者看穿也不去说穿它。
这天以后,我每天去附近的菜市场,买回最新鲜的鱼和菜蔬。
看妈妈吃饭,是我最紧张和痛苦的时候。
她是吃给我看的,机械地咀嚼,任何美味之于她都不复有在了;再别出心裁的菜肴,在她嘴里都嚼成一块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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