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我因某事独自至某地。
当日赶不上归家的火车,傍晚走进其地的某旅馆投宿了。
事体已经办毕;当地并无亲友可访,无须出门;夜饭已备有六只大香蕉在提箧内,不必外求。
但天色未暗,吃香蕉嫌早,我觉旅况孤寂,这一刻工夫有些难消遣了。
室中陈列着崭新的铁床、华丽的镜台、清静的桌椅。
但它们都板着脸孔不理睬我,好象待车室里的旅客似地各管各坐着。
只有我携来的那只小提箧亲近我,似乎在对我说:“我是属于你的!”
打开提箧,一册袖珍本的《绝妙好词》躺在那里等我。
我把它取出,再把被头叠置枕上,当作沙发椅子靠了,且从这古式的收音器中倾听古人的播音。
忽闻窗外的街道上起了一片吵闹之声。
我不由地抛却我的书,离开我的沙发,倒履往窗前探看。
对门是一个菜馆,我凭在窗上望下去,正看见菜馆的门口,四辆人力车作带模样停在门口的路旁,四个人力车夫的汗湿的背脊,花形地环列在门口的阶沿石下,和站在阶沿石上的四个人的四顶草帽相对峙。
中央的一个背脊伸出着一只手,努力要把手中的一点钱交还一顶草帽,反复地在那里叫:“这一点钱怎么行?拉了这许多路!”
草帽下也伸出一只手来,跟了说话的语气而指挥:“讲好廿板一部,四部车子,给你二角三十板,还有啥话头?”
他的话没有说完,对方四个背脊激动起来,参膊差差地嚷着:
“兜大圈子到这里,我们多两里路啦;这一点钱哪里行?”
另一顶草帽下面伸出一只手来,点着人力车夫的头,谆谆地开导:
“不是我们要你多跑路!
修街路你应该知道,你吃甚么饭的?”
“这不来,这不来!”
人力车夫口中讲不出理,心中着急,嚷着把盛钱的手向四顶草帽底下乱送,想在他们身上找一处突出的地方交卸了这一点不足的车钱。
但四顶草帽反背着手,渐渐向门内退却,使他无法措置。
我在上面代替人力车夫着急,心想草帽的边上不是颇可置物的地方么,可惜人力车夫的手腕没有这样高。
正难下场的时候,另一个汗湿的背脊上伸出一个长头颈来,换了一种语调,帮他的同伴说话:“先生!
一角钱一部总要给我们的!
这铜板换了两角钱罢!
先生,几个铜板不在乎的!”
同时他从同伴的手中取出铜板来擎起在一顶草帽前面,恳求他交换。
这时三顶草帽已经不见,被包围的一顶草帽伸手在袋中摸索,冷笑着说:“讨厌得来!
喏,喏,每人加两板!”
他摸出铜板,四个背脊同时退开,大家不肯接受,又同声地嚷起来。
那草帽乘机跨进门槛,把八个铜板放在柜角上,指着了厉声说:
“喏,要末来拿去,勿要末歇,勿识相的!”
一件雪白的长衫飞上楼梯,不见了。
门外四个背脊咕噜咕噜了一回,其中一个没精打彩地去取了柜角上的铜板,大家懒洋洋地离开店门。
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是继续着。
我看完了这一场闹,离开窗栏,始觉窗内的电灯已放光了。
我把我的沙发移在近电灯的一头,取出提箧里的香蕉,用《绝妙好词》佐膳而享用我的晚餐。
窗子没有关,对面菜馆的楼上也有人在那里用晚餐,常有笑声和杯盘声送入我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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