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蹲下,带我一起试吃。
两三个吃下来觉得甚好,也不还价,就提了一篮。
父子俩边走边吃,未到家门口,发现不对:上层酸甜适口的杨梅吃完后,露出下层干瘪惨淡、白生生的一堆,不由得我和我爸不仰天长叹。
后来我们二人合计:人家也不易。
一个杨梅篮要摆得如此端庄,巧夺天工般不露痕迹,比起老英国庄园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装点了门面等着嫁人的姑娘们还繁难。
所以先尝后买、看你吃得欢欣还笑容不改的殷勤小贩,早都预备下了陷阱。
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是之谓也。
以前的江南菜市场,布局似乎有共同的默契。
粮油商店国营列在进门处,店员们一脸铁饭碗表情,闲散自在,时常串门;冷冻食品、豆制品这类带包装的,依在两旁;蔬菜水果市场交叠在入门处,殷勤叫卖;卖猪肉的分踞一案,虎背熊腰的大叔或膀阔腰圆的大婶们刀客般兀立,一派睥睨之态,俨然看不起蔬菜贩子们。
卖家禽的常在角落,笼子里鸡鸭鹅交相辉映,真所谓鸡同鸭讲,看摊的诸位很淡定地坐在原地等生意,对空气里弥漫的家禽臭味毫无所觉;卖水产的诸位是菜市场最高贵的存在,鲜鱼水菜,大盆大槽,水漫溢,鱼游动,卖鱼的诸位戴手套、披围裙,威风凛凛,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手指一点,目不稍瞬,就嗖一声从水里提起尾活鱼来。
手法之精确华丽,每次都能招我喝一声彩——我双手带双臂,要抱条活鱼都困难,如何他们就恁地心明眼亮、手法似电?
菜市场这地方出没久了,便知其中藏龙卧虎真人不露相。
以前传奇中有所谓卖油翁,可以滴油如线,穿过铜钱眼,最后谦虚总结为“唯手熟耳”
,差可近之,我们这里粮油店的大叔量油称米,日久寂寞,就变着法子地秀手段。
称米如飞,你说十斤,几勺掏完,袋子上秤,刚好十斤。
你还来不及夸赞,他已经淡定威严喝“下一个”
了。
如此所谓“一抓准”
“一称准”
之类的手段,是菜市场的常用戏法。
比如你说“要只五斤左右的鸡”
,立刻能在“鸡”
海茫茫中给你捉一只五斤一两的;你说“要十元的梨”
,手法如飞帮你挑好拣定,拿了钱都不用找。
负责动刀子的诸位,又格外看不起这类“一着准”
的手段,嫌太酸文假醋。
我外婆以前做执勤收费的菜场,卖鳝鱼的大师简直有江湖气,三柳长须,目光如神,自吹是吃鳝鱼吃出来的,用一口扬州腔劝我们:“小孩子要多吃红烧鳝鱼!”
他杀鳝鱼,扬手提起,下刀,划剖,下水,曼妙如舞蹈,大家看得眼花缭乱,赞美。
远处坐肉案的大叔则取阳刚之风,颇得镇关西真传,下刀切肉臊子,出手如风,只是脾气差些,常被小媳妇老太太们念叨:“别切这么厉害,都把砧板木头渣子切进去了!”
我印象里最厉害的,是一位卖马蹄的老人——在我们这里,马蹄俗称荸荠,清脆而甜,胜于梨子。
但荸荠的皮难对付,所以菜市场常有卖去皮荸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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