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君宜
1979年,我到北京万寿路中组部招待所周扬同志住处,第一次去组《周扬文集》的书稿。
当时他很踌躇,不肯点头。
我肯定地说:要弄清中国现代文学史,就离不开你的这些文章,无论怎么说也得出。
为这部稿子,我追了他几年,到后来,终于了解了他整理这些旧稿时痛苦的心情。
想起来,我真不应该催他审阅这些旧稿,要出的话,更应该好好地出一部注释。
这部稿子,简直就是周扬一生的注脚啊。
周扬,这位从延安起一直长期担任共产党文艺领导干部的人物,作过无数次报告。
那时真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多少作家的一生成败都决定在他手里。
然而最后,他竟对自己生平的所作所为作了痛心的忏悔。
这件事,本身就是中国文艺界最重大的事件之一,也是文艺界讲开放,讲重写文学史的最值得研究、最有价值的。
我并不熟悉他,只从头说一点他给我的印象。
首先不了解他作为一个文艺理论家的最初的真实思想。
可是我猜想他最初可能也有跟我这种人差不多的地方,当然深浅不同,他起初大约也真的相信自己所宣讲的一切。
我最初见到周扬,是在一九五三年第二次文学工作者代表会上。
我作为青年团派出的代表,听周扬在会上讲话。
那时我差不多不认识任何一个作家,也不懂什么文艺,真怕作家看不起我们。
可是周扬讲到我们团组织出版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时,用手指着我微笑地说:“你们出那个书,青年很需要看嘛。”
会场上的人回头看我,我心里高兴,觉得我们也得到了文艺界领导的承认。
后来,我到了作家协会,办《文艺学习》,几乎变成了青年团在作协的代表。
我们的刊物成天介绍一些苏联得斯大林奖金的作品,什么《金星英雄》《钢与渣》等等。
没想到我这个不知文艺为何物的人,竟很快成了作协党组成员。
开起会来,周扬怎么说我就跟着怎么说,他总是对我微笑着。
周扬说:“现在文艺界团结了,就是胡风派,这个小宗派,还有些问题。”
我不知道什么宗派问题,也不认识胡风,也就信以为真。
胡风写了一个三十万言书,作协把它印发了,说要批判它的错误,我也认为其中必有错误。
到后来,忽然在报纸上宣布:胡风不只是文艺观点错误,而是反革命集团,是潜伏的国民党特务。
这一次,大家才真的震惊了。
我在武汉看过胡风的《密云期风习小记》,虽不甚懂,却认为总的说来还是革命的,万想不到他竟是潜伏特务。
周扬在会场上连说了几句:“想不到,真想不到。”
看样子他也没想到。
底下他就说:“只有毛主席才能如此英明,察觉问题。
我们文艺界哪一次重大问题都是毛主席发现出来的,我们就是不行。
上一次,《武训传》是如此,《红楼梦》问题是如此,这一次胡风问题又是如此。”
他说的《武训传》事件,包括他自己没有首先出来批判那部电影,因而挨过毛主席的骂,这我知道。
大家唯唯,我自然也点头称是,只怪自己笨到如此程度。
我还写了篇文章,批判胡风,以为自己这样做是听党的话,紧跟周扬。
我实在不懂胡风和周扬的理论根本争端何在,以为毛主席真的发现了匪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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