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人们说着长大以后的事。
几乎每个见到的人都问我,你长大了去干什么?问得那么认真,又好像很随便,像问你下午去干什么,吃过饭到哪儿去一样。
一个早晨我突然长大,扛一把铁锨走出村子。
我的影子长长的,躺在空旷的田野上,它好像早就长大躺在那里,等着我来认出它。
没有一个人,路上的脚印,全后跟朝向远处,脚尖对着村子。
劳动的人都回去了,田野上的活儿早结束了,在昨天黄昏就结束了,在前天早晨就结束了。
他们把活儿干完的时候,我刚长大成人。
粮食收光了,草割光了,连背一捆枯柴回来的小事,都没我的份儿。
我母亲的想法是对的,我就不该出生,出生了也不该长大。
我想着长大了去干什么,好像对长大有天生的恐惧。
我为啥非要长大?不长大不行吗?我就不长大,看他们有啥办法。
我每顿吃半碗饭,每次吸半口气,故意不让自己长。
我在头上顶一块土,压住自己。
我有什么好玩的都往头上放。
我从大人的说话中,隐约听见他们让我长大了放羊去,扛铁锨种地,跑买卖,去野地背柴。
他们老是忙不过来,总觉得缺人手:去翻地了,草没人锄,出去跑买卖吧,老婆孩子身边又少个大人。
反正,干这件事,那件事就没人干。
猪还没喂饱,羊又开始叫了,尤其春播秋收,忙得腾不开手时,总觉得有人没来。
其实人全在地里了,连没长大的孩子也在地里了,可他们还是觉得少个人,每个人都觉得身边少个人。
“要是多一个人手,就好了。”
父亲说话时眼睛盯着我。
我知道他的意思,嫌我长得慢了,应该一出生就是个壮劳力。
我觉得对不住父亲,没帮上他的忙。
我小时候,他常常远出。
我没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
也许没有小时候,我不敢保证每个人都有小时候。
我一出生父亲就是一个大人,等我长大——我真的长大过吗?——他依旧没长老,我在那些老人堆里没找到他。
在这个村庄,年轻人在路上奔走,中年人在一块地里劳作,老年人在墙根儿晒太阳或乘凉。
只有孩子不知道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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