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前的中午,我跑到村头寻找父亲,看见一条一条分岔的路,我就意识到,我有无数个去处,可能活成村里任何一个人,也可能活成我无法认识的一个外乡人。
我五岁的早晨,看见许许多多个我走出村子,四面八方的尘土被我踩起来,我在每一条路上听到我的脚步声,每一阵风中闻到我的呼吸,在每一朵花瓣上,看见我的微笑。
我在那里等他们回来。
我等了多少年,人们一个个长大走了,马和牛也长大走了,连小蚂蚁都长大走了。
后来我出去找他们。
我走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依旧是个孩子。
我以为童年早已过去,青年和老年都早已过去。
我也许早就不在了。
我看见的只是自己的影子,被撕碎,散落风中。
从那时候,到现在,一个又一个我在远方死去,我不知道。
白骨摞成山的远方,在埋葬我。
狼在荒野上撕咬我的尸体。
我在远方哭我听不见,我流血我觉不出痛;我的死亡我看不见,我远处的好日子被谁过掉了。
我有一千双眼睛,也早望瞎了;我有一万条腿,也跑不过命。
我只有一颗小小心灵,它哪儿都没去,藏在那个五岁孩子的身体。
村子里经常刮风。
一场一场的风把村子扫得干干净净。
没有树叶从远处飘来,没有尘土,所有的叶子多少年前就飘过村子。
那些被赵香九和车户下过赌注的叶子,被一声声鸟叫惊飞的叶子,变成尘土刮回村子,落进眼睛也认不出。
没有回来的人,多年后变成尘土飘回来,被我们当空气呼进呼出。
风一阵一阵吹向村子,风把飘远的东西全刮回来。
远方又变得安静,远处的路上和树叶下面,再没有我们村里的人。
而那些年,太阳落下升起的地方,都有我们的人咳嗽和说话。
天边的一些星星下面,也有我们的人打盹儿和抽烟。
从各个方向刮来的风中,都有我们村的人踩起的尘土。
我把童年旷野收拾出来。
到老了才会知道,只有童年岁月最广阔,盛得下人一生的生活和梦想。
童年才是人的老家。
我们一次次梦回的老家其实是童年,我们的家老早前就安顿在童年。
在那里,每一声呼唤都去了远方。
当我走远,那些呼唤又全部回来,一句都没有丢失。
我五十岁时,回想五岁时的我,就像看自己的小儿子。
他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看见他,他看不见我。
我的手伸过去,拉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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