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颤抖着,深深地呼了一口长气,沉闷得让人昏沉欲睡。
大部分市民已经躺在床上,有一躺下就睡着的,也有需要吃药才能睡着的。
有的仍在安静地看书,小心地翻着心爱的书;有的则仰面躺着,双眼疲惫,绝望地凝视暗处,等待睡意。
阴影之下,隐藏着城市静默的守门人——打不死的蟑螂和过街老鼠。
每到夜晚,它们嗅着混杂在空气中的各种气味,寻找开始腐烂的食物、角落里的粪堆,或者下水道的油水污垢。
在少数仍然醒着的市民中,有一个人躲在楼梯下的柜子里,哆嗦着直冒冷汗,同时,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正攥着切肉刀在房子里搜来搜去;另一个女人被人从背后野蛮地抓住,嘴被捂上,想尖叫却叫不出来,几个男人围住她窃窃私语,触摸她的身体,对她评头论足;还有一个迷路的孩子,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天,累倒在粗糙肮脏的鹅卵石路上。
夜空在阴深高楼的掩蔽下只剩一条缝隙,难以辨认。
孩子仰起苍白的脸庞,心想,光明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或者,光明还会回来吗?这三个人之中,只有一个能熬过这一晚。
这座城市睡得很熟。
城市既不做梦,也不关心人类的沐雨栉风,千百年来一向如此。
城市的兴起始于野外群居,直至全人类消失,它才会消失殆尽。
城市睡梦中的呼吸轻轻地穿街过巷。
它掠过那个鼠疫滋生肆虐的低洼处,扰乱平静污浊的死水;它把没拉好的百叶窗敲得飒飒作响,侵入人们的梦境;它回旋在肮脏的街角,扬起街头废弃的垃圾。
在深夜的这个时分,连最后一家违法经营的家庭酒吧都结束营业,赶走所有的醉汉;穿着背心的老头下巴贴着前胸,就这样睡着,嘴里还流着口水;瘦弱的婴儿不安地扭动,准备用刺耳的哭声唤醒熟睡的父母。
就在深夜的这个时分,就在这座拥挤的城市难得的平静安宁终于变成一片了无生气的死寂时,那个躺在肮脏的小巷里、已经疲惫地睡着了的孩子,不时翻转身体,突然间惊醒过来,大口喘息。
这孩子已经快要冻死了,却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痛楚,于是尖叫起来。
原来一只大老鼠不知道眼前的大餐到底死了没有,就把自己的牙齿陷进小孩的脸颊。
忽然老鼠身体晃动起来,咬得反而更用力了。
原来孩子尖叫着跑了起来,想甩开脸上可怕的老鼠,却是白费力气。
黑暗中,孩子撞向墙壁,还差点绊倒,一个不小心脚下打滑,摔倒在泥泞的人行道上。
慢慢地,一块连肉的皮肤被扯了下来,那只老鼠还挂在上面。
就像马戏团里表演高危动作的杂技人员成功从高空着地一样,老鼠安全着陆,心怀感激,开始啃咬撕扯下来的佳肴。
孩子起身继续往前跑,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摆脱了可怕的老鼠;东跑西窜,穿过狭窄走廊般的黑暗街道,一排排千篇一律的百叶窗被雨水打湿,所有大门紧锁,将黑夜拦在门外。
跌跌撞撞地跑过一个个街角,孩子终于跑不动了,脸朝下倒在肮脏的地上,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啜泣一边颤抖。
血从受伤的脸颊上渗出来,一直流进鹅卵石路的缝隙内。
因为疲惫和受惊过度,这孩子就这样一动不动俯卧在地上,任凭幼小身体里的血滴慢慢渗进砂砾之中。
头顶上,一排艳丽的新年红灯笼随风摆动,上面写着秀气的中文,祝愿健康、好运和繁荣。
***
这绝不是渗入城市地基的第一滴人血,然而这次与往不同。
血液传导过来的温热唤醒了沉睡的城市,就如同平静如镜的湖面仅仅因为一滴雨水而泛起了涟漪。
也许是因为在血液滴落之处,这个城市第一次接触人类;也许是因为这孩子濒临死亡边缘,即将回归尘土中去;也许是因为城市无朋无友,连人性的污点都几乎不能影响它。
但城市感受这孩子的血液时,就如第一次接触人类一般。
像炽热的针扎在心脏上一样,血液唤醒了沉睡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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